不一定 之卷
「各位旅客，十點二十三分往新竹的列車在第三月台就要開了，還沒上車的旅客請趕快上車；各位旅客……」
「快、快、快……」車站廣播傳來站務人員的提醒，我抓著伴侶的手，三步併作兩步地奔下電扶梯，跳上正在鳴著警示音、即將關上車門的列車，又抓著伴侶在一節節的車廂中尋找可供兩人坐下的空位。
好不容易，最後一節車廂的乘客三三兩兩，位置總算是空出來了。落了座，吐出長長的一口氣，抬起眼，我的視線跌入一雙來不及躲開，寫滿驚愕的褐色瞳仁。
是……妳？
我的表情一定很不自然，我的身體一定又硬又僵，因為坐在身旁的伴侶疑惑地問我。「怎麼了？」
我回過神，扯出一抹掩飾過的微笑。「沒事。」
怎麼了？還能怎麼了？不過就是遇到了那個最初的人罷了，哪有怎麼了，沒什麼。
真的……沒什麼。
我的視線停留在妳身上，來來回回，企圖將現實與記憶重疊。
妳的身邊有一個男人，妳的指間有一只和男人一樣款式的戒，妳面對著我的的視線閃躲，妳的笑容如昔，妳的短髮不再，妳像個如此熟悉的陌生人。
這一切該死的沒什麼！
我忍不住在心裡咒罵。
我的身邊……正坐著我現在的伴侶啊，為什麼……會在這時候遇見妳？為什麼……發現自己對妳還是放不下？
我一遍遍的自問，一遍遍的用我的視線補捉妳的每一吋容顏，再一遍遍的讓道德感鞭責我對於身邊伴侶的愧疚。
列車平穩地行進，我們的時間也再也回不去從前，我卻忍不住翻開腦海中的日記本，打翻一罐罐封存的回憶，任由青澀的我們在我的腦袋裡狂奔歡呼。
車廂中突然湧進一群白髮蒼蒼的老人及一票年輕小夥子，我和伴侶忙不迭地趕緊起身讓座給老人，站在走道中，左手抓著上方的把手平衡著身體，卻發現，妳就站在我的右側。
轉念一想，不禁略略揚起淡不可見的微笑，妳怎麼可能不會讓出座位給老人？
改變的，只是時間；不變的，是那顆柔軟的心腸。
列車離站時的一陣晃動將妳身上的淡淡味道帶到我的鼻端，垂下眼，剛剛差點跌入我胸口的妳已經站的直挺，右手半舉著，牢牢地抓好把手，彷彿剛剛的短暫接觸只是我的錯覺。
那麼，右手掌心中多出來的手掌也是我的錯覺？
右半邊的知覺敏感又僵硬，我故作鎮定，偷偷的將視線從右掌中的手往上移去，果然，那是妳的手。
依舊乾淨而修長的手指，不厚的掌心卻有平實的安全感，記得以前總是笑妳那雙比一般女孩都要大上許多的手掌，戲言著妳天生就是個打架的料；我從沒說出口的卻是，我是多麼眷戀著我們的掌心貼合在一起，交握時的脈搏。
可是，現在的我們不適合牽起對方的手，也不該牽著手，也不能。理智這樣告訴我，於是我動了動手指，暗示妳放開手。
妳不放，手指纏住我的，交握。
我移動視線，偷覷妳的側臉，濃眉，圓眼，總是帶笑微揚的嘴角倔強的緊緊抿成一線，繃緊的下巴和弧度完美的頸部線條……
我移動視線，狼狽地，從妳的領口逃開。
虎口被輕輕的撫摸著，我的心開始不受控制的狂跳，右指牢牢收攏住妳的掌指，阻止妳在我的右掌虎口處的輕撫，與妳十指交握。
那是回憶中，妳最喜歡對我做出的小動作。
突然間，有股想哭的衝動。
緊緊地握著妳的手，緊緊地貼著妳的掌，我的右掌心，隱隱地刺痛著，發疼。用力地握著，指間的妳的手也同樣緊握住我的，彷彿某些說不出口的話，只能透過用盡所有力氣交握的雙手來傳達似的。
伴侶這時離開我的身側，正巧妳的也是，留下他們認為是陌生人的我們。
感謝車廂中擁擠的人群和寬厚的冬衣，遮蔽了彼此伴侶的視線，遮蔽了我和妳此時浮動不堪的心情。手中的汗水微微地滲出皮膚表面，溫溫熱熱的，黏膩了我們的掌心。但我不想鬆手，只想把握著現在這一刻。
「……」我張開口，想說些話卻又不知道能說什麼。寒喧嗎？閒談嗎？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不是嗎？早在我們決定放開手的當年，就已經來不及回頭了。
我的感情，我的愛情，留在我身邊的還剩下多少呢？
只能略略轉過頭，以不經意的視角望著妳，看妳望著窗外一言不發，看妳咬著牙、盯著窗外的倔強表情。
妳也在忍耐些什麼嗎？
我移開停留在妳身上的視線，保持著陌生人該有的分際，卻聽見妳的聲音。
「要搭到哪一站？」低低的，輕輕的，只有妳我才聽的見的音量。
「……新豐。」刻意壓低音量，我幾乎是用氣音回答了。
「過得還好嗎？」
「嗯……妳呢？」
「……還好。」
「他對妳好嗎？」我無法不關心妳，縱然，我已失去了關心的立場。
「嗯。」
那可是幸福的語氣？我又問。「妳快樂嗎？」
妳停頓了許久，我轉頭望向妳，看見妳揚高的唇角和眼中的淡淡溫柔。我也揚了揚嘴角，微笑了。
「妳快樂，就好。」
妳好像想說什麼，但我先開口阻止了妳。
「嘿，」我的姆指摩娑著妳的掌指，輕輕的，回憶記憶中的觸感。「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什麼？」
「別把我們的過去丟掉，好不好？」
妳的眼眶紅了，粉色漫延至鼻頭。「……好。」
我微微一笑，正想開口，卻瞥見妳我的伴侶一前一後從另一端的化妝室走過來，連忙轉過頭，裝做什麼事都沒有。
眼角餘光看見妳也做出和我一樣的動作，忍不住微微苦笑，這樣算不算是某種默契呢？
列車仍然行進、靠站、行進，我和妳默默無語，除了衣袖下交握的手掌，沒有任何關聯。
「各位旅客，新豐站要到了，請準備下車；各位旅客……」車廂中的廣播提醒著妳我，這一場巧遇的終點。
妳鬆開緊握的力道，我依依不捨地放開妳的掌，掌心有妳的溫度和我的汗水，我的右手捏成拳，藏在外套口袋。
藉著列車搖晃間，我瞄到妳的左手，也是在外套的口袋中，妳是否，也在收藏著彼此的溫度呢？
列車進站，門開了，旅客三三兩兩的下車，包括我。站在月台上，伴侶抓著地圖向等列車的旅客詢問方向，我則是向裡頭的妳望去，視線交纏。
警笛聲再度大聲地響，我盯著妳，掀動著唇。
我愛妳。
門關了，列車緩慢地滑行，我依舊盯著妳，看見妳好像也無聲的說－－
我也是。
- END -
＜不一定＞ 彭佳慧
我隔著兩扇車窗的距離 看見你久違的表情
身邊都坐著彼此的伴侶 你我只能偷偷回憶
想想當時那一場的決離 如今都已了然於心
至少你我不曾人云亦云 為了愛將一切捨棄
對你並不是沒有了牽掛 也想你現在過的好嗎
但是人越是成熟 想法就越來越多 我沒有辦法再回頭
不一定最愛的人 就能相伴一生
只要能知足 只要不吃苦 少了愛也能幸福
不一定失去的人 就能不想不問
如果你很快樂 對我就足夠了 再見面又能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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