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強 之卷

隆……轟隆……
來自天際的聲音,悶,沉,像是神的低吟。
她摘下鼻樑上的黑框眼鏡,纖手揉捏著痠澀的眼眶,吐了口氣,索性將眼鏡隨手扔在桌面上,攤躺在懶人椅中,放空。
轟……隆隆……
記得,某個時期的自己,好像很愛淋雨。
轟隆……
記得,對於自己淋雨的舉動,某個身影總是笑著罵著,然後默默地打開傘,將兩人納入一小片的乾晴。
答、答答……嘩……
微微睜開眼,失了焦的視線投向窗外的一片迷濛水氣。 

下大雨了?

             #    #    #    #    #    #

「妳喲,怎麼老是愛淋雨?」
「啊?」然後,她看見了自己,那個年少,愛淋雨,又愛低著頭走路而常跌倒的自己。
在腦海裡的回憶中,在那個雨季裡,和那個他。
才一走出便利商店,原本就黑漆漆的天空剎那間下起了傾盆大雨,呆站在原地五分鐘之後,正想邁入雨中的她冷不防地被一股力量拉回原地。轉頭一看見是他後,瞬間緊繃的神經才又鬆懈下來。
「沒帶傘嘛。」她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而且妳走路都不看路的。」
好一個指控,她應該是沒有撞到他吧?「天上沒什麼好看的。」
「地上也沒鈔票撿啊。」他反駁。
「要你管啊!學、長!」故意強調最後兩個字,兇巴巴的語氣,清冷的表情,眼神滿是笑意,標準的面惡心善。

「老是低著頭走路,會錯過很多奇蹟喔。」自動忽略那個討人厭的稱謂,兩人從小就同班同校,要不是因為她重考,也不會變成現在的局面。他笑著,咧開的弧度,閃著隱約的光芒。
她微微地閃神,平靜的眸光有一瞬的波動。都認識多久了,為何……
「奇蹟?」
他點頭,指向對面的不遠處。「妳看,那邊。」
「……」她定睛看過去,然後無言以對。
「有沒有看到奇蹟?」
冷冷瞪著他,「我只有看到『神愛世人』?」還有「世界末日到了」,以及「南無阿彌陀佛」等等,這是最新款的冷笑話嗎?
「欸,不是啦,」微微俯首,在和她一樣的視平線,幾乎是貼著她的臉頰,他指著更遠處的天邊。「那邊,有看到嗎?」
轟……雷,不是停了嗎?為何她會聽見一陣巨響,像是被擊中,心,浮躁,蠢動。「哪、哪裡?」
「妳也太誇張了,那麼明顯妳看不到喔?」某人快暴走了。
「什麼啦,你要我看什--」語塞,視線被那一抹光佔領。「彩虹耶!」
「……很高興妳終於看到它了。」有點無力地笑,他微彎著身子,與她並肩望著天邊的奇景。
半晌,她幽幽地開口,似感慨,似自語。「好難得可以看到這麼大的彩虹……」
「就說有奇蹟吧?」頗為自豪的語氣。
她瞪了他一眼,隨即笑了。「驕傲個什麼勁兒啊你!」
他也笑了。爽朗地大笑,揮霍著不懼任何眼光的青春,直到那個清脆的嗓音出現在他們的笑聲之中。
「學弟……原來你在這裡。」是學生會的美女會長,嬌嬌柔柔的聲音,嬌嬌柔柔的粉色系,纏上了他的手臂,溫柔地笑著,充滿愛意的眼神,毫不掩飾的曖昧。
朗笑的弧度漸漸斂去,只剩下有禮而疏遠的微笑,她退開一步,眸中的暖意冷的飛快。
「咦?學姐?」倒是他吃驚地望著來人,「有什麼事嗎?」
「今天要開會你忘了?」學姊笑著,用盡最大的努力朝他放電。
「有嗎?」他一臉狐疑。
「有啊。」剛剛追加的。不過這當然不能讓他知道,學姐默默地在心中補充。
「有嗎!」揚高的眉,一臉不相信的表情,與掛在他身上的人大眼瞪小眼。
「人家找你開會還不快去?」見兩人為了有沒有開會這件事僵在這裡,她平靜地開口。
「學弟,你女朋友?」學姐這時才正眼瞧著她,皮笑肉不笑地問,挨著他的身軀簡直快黏在他的身上。
「欸……」他張大口,不知該否認還是承認的時候,被她打斷。
「不是。」她回答,簡潔有力,在他開口欲言之前,也淡淡地微笑,笑意卻不在眸中。「學姐喜歡就挾去配吧。」
「真的嗎?」學姐笑得誇張,他站在中間臉色越見黑沉。
他轉頭望著她,琥珀色的眼睛逆著從雲層中透出的金黃,不說話,看不出任何的情緒,目不轉睛的,望進一片漆黑。
「妳一個人回家OK嗎?」學姐在旁催著,吞下嘆息,他問。
「OK啦,我又不是小孩子……」咧著笑,她假裝生氣地瞪他,揮著手趕他離開現場。「快去開會啦你。」
「妳自己小心點……」被拉著走的某人還是不放心地一步三回首的叮嚀著。「不要跟陌生人說話啊……」
「學弟快點啦。」
她望著他,只是揮手,微笑,耳裡聽見的是他漸漸隱去的聲音,眼裡看見的是他漸漸走遠的身影,連心裡頭住著的那個人……也是他。
只是他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

             #    #    #    #    #    # 

學校其實是社會的小小縮影,任何的流言都會被放大,然後以訛傳訛地越傳越誇張,而當事人,往往總是最後一個才知道。
「嘿!」放學的鐘聲一響完,她就聽見他的大嗓門。尋聲望去,是好幾日沒見的他,倚在教室後門邊,笑得燦爛。「我們一起回家吧。」
她低下頭,默默地收著書包,假裝若無其事,假裝自己沒有聽見周遭的竊竊私語。
他不是和學姐在一起嗎?那他還找她幹嘛?
哇塞!他不會想劈腿吧!
他們是老鄰居,一起回家很正常吧?
他跟學姐在一起,還跟她一起回家哪裡正常?
對吼……
……
她沒聽見、沒聽見、沒聽見……步出教室,她的臉,冷得幾乎漠然,她的背,挺直得幾乎僵硬。

「聽說你和學姐在一起。」
一如往常般,他與她分享著最近發生的趣事,抱怨著遇到的烏龍事,一如往常地,她靜靜聽著,卻不像從前那樣附和。停下腳步,他端詳著她看不出情緒的側臉,問她怎麼了,而她,腳步停在他前方的一步之遙,半轉過身淡淡地望著他的眼,淡淡地反問。
他的表情有瞬間的驚訝,然後是更多的茫然。「我幾時跟她在一起了?」
她笑,黑眸冷然。「整間學校都在講啊。」
「啊?」他揚高了眉,吃驚的表情寫在臉上,一覽無疑。要不是她與他認識太久,她一定會以為他在裝傻。
她沒說話,低垂的視線落在書包背帶上的彩虹吊飾,那是他送的,他知道她喜歡那弧彎曲的七彩。
沉默,在黃昏中漾開。
許久之後,他低沉的嗓音在寧靜的巷弄中盪著。「那是他們說的,不是我說的。」
她抬起頭,望進寫著認真的深褐,旋開的腳步,揚起的髮絲,飄散一句--「回家吧。」

「妳到底怎麼了?」在分岔的路口,往左,是他家,往右,是她家,他煩躁又不解的問。
「沒怎樣啊。」她揚唇笑笑,否認。
說謊。他在心裡大吼著。卻只是皺緊了眉,瞪她。
「真的啦!」推著他,她笑嘻嘻地趕他回家。
這傢伙裝傻!他瞪大眼,不動分毫。「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妳!」
兩人就在馬路旁持續互瞪著,直到她敗下陣來,率先移開視線。「我要回家了。」
他拉住她的背帶,迫使她停下腳步。「等等--」
她再度停下腳步,漆黑的眸對著他的深褐,一字一字慢慢地說著。「我們以後各自回家吧,你不要再到教室等我下課了。」
「幹嘛?」他就快要壓不住自己的情緒。「為什麼不能一起回家?」
「因為,」她慢慢地說著,說給他聽,也給自己聽。「快期末考了,我們班要留下來晚自習。」
是啊,功課才是最重要的,成績不可能背叛自己,該是妳的就是妳的。
強求不來。
那天的傍晚,她記不得他最後說了什麼,記不得自己最後說了什麼,只記得轉過身前那雙凝鎖住自己的雙眼,倔強地,固執地,映著夕陽,映著……她。
後來的校園,流言開始成真,她置身事外,低著頭,一人走路上學,一人走路放學,觀察著八卦的發展,冷眼旁觀。
後來,學姐畢業了,後來的後來,他也畢業了,考進與學姐一樣的學府,聽說還是走在一起,然後,忙於課業與忙著準備升學的兩人,幾乎沒見上一面。
之後,她畢業了,沒有再繼續升學,閒在家裡的夏天,父母曾想過是否請住在隔壁的他來替她補習重考,但被她拒絕了。
她不想見到他。
在她還未徹底遺忘他的時候。

但她忘了他們兩家是鄰居,而且還是感情很好的鄰居。
他的生日,兩家父母聯合替他慶生,她用盡了理由想要避開,卻被駁回,反對無效,她最後還是出席。
然後見到了他,彷彿很久沒見的他。
其實哪有很久,不過就是一年又五個月又十三天。她自嘲地想,一點也不久啊。
遇見他的時候,她盡可能地牽動著臉部肌肉,笑得自然,卻更突顯尷尬的氛圍。
「嗨,好久不見。」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
他站在她面前,依舊深褐的眸平靜,依舊映著她,在她即將再也裝不出笑容的時候,他突然揚起笑,大掌揉著她的頭,撥亂她的髮。
「白癡啊,裝什麼陌生!」
她笑,喉嚨卻酸酸澀澀的,像是卡了硬塊般,哽得她想哭。拍打著他在頭頂的掌,她用力地笑著,從被他撥亂的髮中看他朗笑的神情,複習這久違的相處氣氛。「放手、放手!我的頭髮都亂了啦!」
「哈哈哈……」他聽話放開手,揚起另一掌,替她整理亂七八糟的柔順髮絲,溫柔地眷戀著掌指間的觸感。
「我以為你會帶學姐來。」她說,彷彿若無其事般。
他的表情一愣,在髮絲中穿梭的指尖一頓,反問。「我幹嘛帶她來?」
「我以為你們在一起……」所以,帶女朋友出席自己的二十歲生日不為過吧?
他沉默,一絲烏黑的髮尾纏在指尖,就像……「那是你們以為。」
她抬眼,有一塊看不見的巨石從心頭崩落,震得她無語。
「走啦,去吃飯。」拉著她的手腕往飯廳的方向走,他的表情不變,還是揚著微笑,但她知道,他在生氣。可是,為什麼?
眸光落在手腕上的掌,將那溫度悄悄地烙在心底,她是不是可以假裝……他在牽他的手?


飯後,大人們聚在客廳聊天,將兩個小孩晾在一旁,本來嘛,今晚就是假生日之名,行兩家聚會之實。
兩個小孩在一旁默默無語,搶不到電視,話題也插不上。他努努嘴,向她使使眼色,比著手勢,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偷溜出去。
「好無聊,今天到底是我生日還是他們的聚會啊?」一關上門,他邊穿著鞋邊抱怨。
她淡淡地笑著,心跳的有點快,很久沒有跟他單獨相處在同一個空間,一切有些生疏又有些熟悉,只能跟著他,並肩隨意地走。
「欸,」他突然大叫。「我的生日禮物咧!」在她面前放大的面孔阻隔了她的視線,甚至能從他的瞳孔看見自己的倒影。
巴開他的臉,她惡聲惡氣地說。「幹嘛啦你!」
「啊!」他捧著心,退了兩三步,彷彿受了多大的傷。「我生日妳竟然沒有準備我的生日禮物!啊!虧我們認識那麼久,妳被臭男生欺負我還幫妳打架,妳的暑假作業也是我幫妳寫,妳……啊!」
她一掌再巴過去,忍不住被他逗笑,要是她真的沒準備他的生日禮物,他會不會把從小到大,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挖出來講?
「誇張耶你!」整個就是很愛演,從口袋拿出一個小紙袋,丟給他。「拿去啦!」
「啊,真的有耶。」眉開眼笑,好像那是什麼稀世珍寶。「謝謝。」
撇開眼,她不自然地向前走著。「不、不客氣。」
「我可以現在開嗎!」快步跟上她,他禮貌性地問,手指卻早已將封口拆開。
「……」同學,你那是直述句,不是問句吧?斜眼一瞪,她直直往前走,不理會他在背後的瘋言瘋語、鬼吼鬼叫,嘴角卻不自覺地往上揚。

如果無法抵抗,如果逃不了,那就接受它吧。
她豁然開朗地想。

這一晚的風,清涼的很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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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他變的常出現在她面前,早上沒課就來吃早餐,晚上沒事就來吃晚餐,反正兩家人都把對方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誰也沒有覺得這樣有什不妥。某天,他在吃晚餐時,告訴她學姐要結婚的消息,她才知道,原來他與學姐從來就沒在一起過。
之後,在她虧了他一句--「你到底要交多少個女朋友啊?」後,她再也沒聽說或是見他交女朋友過。
之後,她被一間出版社延攬成為某雜誌的專欄作者,胡裡胡塗地成了一個文字工作者,每天在家發呆寫稿,將腦海中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化成一個個方塊字,再化成一張張的書頁,一本本薄冊,短短兩三年,她從沒沒無聞的小作者變成了堅持不露面的人氣新作家。
「我這是高調中的低調。」這是她每回拒絕編輯要她出席公開場合時的官方回答。
而他知道後,一邊笑她虛偽,一邊幫她畫了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畫像交差。
之後的之後,出版社希望由她主筆,出版一本圖文書,她答應了,唯一條件是--畫者必須是他。身為當事人之一的他同意了,而出版社的頂頭老闆竟然也不顧市場的評估,同意了她這無理的要求。
出版之後的銷量及迴響出其意料的好,出版社積極地想要簽下這個與她搭配地幾乎是天衣無縫的畫者,一個寫,一個畫,他也就這樣胡裡胡塗地跟她一樣一腳踏進了自由業的世界。

許久許久之後,她時常會想,當年出版社這樣大膽地答應她那無理又荒唐的要求,是不是以為只要有她的文字就能保證銷量。
而這個囂張又得意忘形的想法每每都會被身旁的某人回以超級大白眼。

             #    #    #    #    #    # 

我身處在一個戰場 死傷遍野的戰場 
跟著前方的背影 流浪
追著無名的模樣 不放
在萬里之上的魂 搖晃
風吹 揚起血腥
寂寞 是戰場的名
我 在我的戰場裡 流浪
心 無歸處


他反覆讀著這篇熱騰騰的新稿,陷入沉思。半晌,提起數位畫筆,開始在數位板上揮舞著手腕。
完稿後,他拿出隨身碟存下圖,出門,按下她家的電鈴。
「嗯?怎麼來了?」她打開門,看見是他就自動省略了待客之道,反正她家他也很熟。
「想給妳看新圖,電腦借一下。」跟在她後頭進屋,他熟門熟路的關上大門走進她的書房,連燈也不用開,打開電腦,在她身後彎著腰,手握滑鼠點開剛剛那張已編排好的圖。「如何?」
她看著螢幕上的圖,愣著,片刻之後才扯出一抹笑,拿起書桌上的水杯,佯裝鎮定地回答。「很好啊。」
那是一個只有線條的女孩,站在荒蕪、心型的土地上,雙手環著自己,一臉茫然,在她身後有一個人,張開雙臂擁著她。
那姿態,就像現在的他與她一樣。
「只是……很好嗎?」他喃喃地說著。
什麼意思!她的思緒空白一片,無法思考他的話裡藏著的其他意思,所有的神經全集中在伏在她耳邊的炙熱呼息。「很……很、很好啊。」
「如果……」他一動也不動的,將她困在自己的雙臂中。「我說我愛妳,妳會怎樣?」
如果說剛剛的她是無法思考,那麼現在的她應該是處於無法呼吸,腦袋被炸飛的狀態了吧?
睜大的雙眼,僵直的身體,她屏住了呼吸,胸腔中的劇烈跳動,一下一下震的她只聽見腦中嗡嗡作響的聲音,做不出任何的反應。
他維持著同樣的姿勢,慢條斯理地等待她的回答。反正,都已經那麼多年了,也不差再等這幾分鐘,他苦笑地想。
如果人生總是要來點衝動,那麼他不介意將第一次未經思考的衝動奉獻給她。
他的愛情,不該只是躲在假裝平靜的表面下,不該被兩人藏在看似普通的互動中,不該只是若有似無的曖昧,他想要--
放手一搏。
大不了,就死吧。

「你……」微微偏過頭,卻發現兩人近的不像話,她猛地拉開與他的距離,後腦卻被他的大掌擋住後退的力道,半強迫地,要她正視他的眼。
「你開玩笑的吧?」她扯開笑容,嘴角卻顫抖地像是在寒風中的花朵般。
「很遺憾,」他的掌收攏著她與他的距離,低沈聲音響起,似魅惑,似喃語。「我是認真的。」
「你開玩笑的吧!」她用力推開他,用力之猛,他向後跌在地上,她連人帶椅向後滑到了牆壁才停下。她站起身,冷然的嗓音在室內響起。
「不要開這種玩笑!」就在她快要遺忘愛他的感覺時,就在她以為自己已經不愛他的時候,就在她快要成功地將他的身影趕出心房外的時候,他又為何要來攪亂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
這一點也不好笑!
諷刺的是,她的心因為他的每一次靠近、甚至是他剛剛那句幾乎是告白的話,再度劇烈跳動。
「你別鬧了!」
「我不開這種玩笑。」從地上站起,他緩慢地走向她,以自己並沒有高出她多少的身高將她逼困在自己與牆璧間,雙眸牢牢地鎖著她,揚高比哭還難看的笑,低語。
「當我發現我喜歡妳,拼命找各種理由接近妳,纏著妳,跟妳一起走路上課,妳卻把我從妳的身邊推開,而我甚至只能卑微地聽妳的話,保持距離,就怕連朋友都沒得做;在我試著想交個女朋友的時候,卻發現我只是在她們的身上找妳的影子,我不是沒有交過女朋友,但她們都不是妳。」
「我不開玩笑,尤其是感情。」字字清晰地說著,望著她失去平靜的眸光,大掌輕輕捧著她的面容,他笑得悲哀。「妳知道,我最常在妳的眼睛裡看到什麼嗎?」
他俯首,在她耳邊悄聲地解答--「……說謊。」
她猛地扭過頭瞪他,無法動彈,無法言語。不,他不可能看得出來……
「我就是看得出來。」他說,彷彿聽見她心中的大喊。「我看得出來妳在躲,可我搞不懂妳在躲什麼,又為什麼要躲?我看得出來妳在裝傻,假裝妳跟我只是普通朋友、普通鄰居,但我還是不懂,妳為什麼要這樣自欺欺人!」
螢幕的光太過微弱,讓她只看見他寫滿迷惘而瘋狂的眸,在黑暗裡,向她坦白一切。
「不可能……」她搖頭,想搖去所有在腦海中的他,想搖去在她耳邊迴旋不去的聲音,她只能緊緊閉上眼,將他隔離在眼簾之外,縮回自己的小小世界。
以為,看不到、聽不到,就不會受傷。

在頰畔的修長指尖緩緩撫去她眼角的晶瑩,反問。「什麼不可能?我不可能會發現妳在騙自己嗎?呵……妳知道嗎,」他低笑,笑她的倔強,想伸手將她圈進自己的胸懷,卻不敢,嚥下幾乎逸出的嘆息。「眼神,是不會騙人的。」
「妳只要給我一個答案就好……」望著她緊閉的眼,他疲累地向她懇求著。「看著我,告訴我,妳愛不愛我?」

睜開眼,一片黑暗的房間內,只能看見他的眼,看見以往被自己刻意欺瞞的真實,她哽咽,抓住他的衣角。

點頭。

             #    #    #    #    #    # 

「睡成這樣啊……」
朦朧中,她彷彿聽見有人這樣說,語調低沉,含著甜甜的寵溺。然後好像有人將自己抱起,搖搖晃晃地包裹在熟悉的溫暖氣息中。
是床?
感覺那溫熱即將離開,渴睡的小手拉回那個苦命的搬運工,埋首在某人的肩窩之中,纏抱的姿態就像無尾熊一般,讓某人動彈不得。
不禁苦笑。
他望著身上的小隻無尾熊,調整兩人的姿勢,盡可能地在不吵醒她的前提下讓她睡得舒服些。
「……我剛剛夢到以前的事。」剛睡醒的嗓音沙啞,有一種慵懶的低迷。
「嗯?」既然無尾熊醒了,那他就光明正大的抓起她,將她抱個滿懷,嗯……她的頭髮好香。
淡淡的,混著沐浴乳和洗髮精的味道,薰染著他的心,有些昏昏然地,他也想睡了。
「喂……」從他懷裡撐起半邊身子,她不禁微笑,見他半瞇著眼,想睡又想聽她說話的表情,竟是一種可愛的神態。
「晚餐想吃什麼?」一手撐在頰邊,另一手柔柔地撫著他額前有些過長的髮,她問。
「都好……」一早起來就盯著電腦拼命趕稿的他只覺得好累,好想睡。
「呵。」唇邊的笑容擴大,黑眸中藏著他現在看不到的心思,她低下頭,任由髮絲垂落在兩人之間,像傾瀉而下的黑瀑,悄聲低語著她的秘密。
「我有沒有說過……」懸在他的面容之上,她近乎是氣音般地低喃。「我愛你。」
猛然睜大眼,他懷疑自己剛剛產生了幻聽。「妳說什麼?」
「我說--」慢條斯理地,她應觀眾要求開口。「你晚餐想吃什麼?」
死命盯著她的眸,只看到一潭笑意,還有惡作劇般的黑色彎月,止不住顫抖的掌捧上她的頰,有一道狂喜的煙火在心中炸開。
「妳說妳愛我……」
慢慢地將兩人的距離縮短,圓挺的鼻頭磨蹭著他的。「我說,你晚餐想吃什麼?」
「妳說妳愛我!」睡意全失,他翻過身,將她籠罩在自己的世界中,額抵著她的,想忍住笑容,但是上揚的嘴角不受大腦控制。
「才不是!我說--」否認,暴紅的臉及語氣中充滿笑意的泡泡卻證明了她的口是心非。
「妳、說、謊……」他的聲音消失在密合的雙唇間,放肆地侵占她的甜美,直至兩人都喘不過氣時才分離片刻。
「不躲了?」細碎的吻落在她的額、她的頰、她的眼角,他輕輕地印下屬於他的記號,小心翼翼地確認這個擅長逃跑躲藏的靈魂,今後是否真正屬於他。
「我累了,唔……」話一說完,隨即又是一場「唇槍舌戰」,在吐吶之間,她艱難地向他發問。「晚餐……」
「嗯?晚餐?」勉強抬起頭來,發現她的手正在拉扯著他的衣領,眸光迷亂,那充滿無辜的神情讓他想要力持清醒的意識瞬間沉淪--
上帝啊,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吃掉小動物的。在變身成大野狼之前,他抓著最後一絲理智向上帝懺悔。
然後,俯下頭,開始享用今夜的大餐。

窗外,雨過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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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fanLi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