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吋日光 之卷
「你好，請問需要什麼？」
「單點一個蛋捲冰淇淋，帶走，謝謝。」
「這樣總共是……」
推開厚重的玻璃門，一股溫涼的空氣撲上來，他吸吸鼻子，走向停在一旁的自行車，捏著手中的紙袋，小心翼翼地騎上車，就這樣一步步輕手輕腳地以緩慢的龜速踩回山上的觀景台。
「我一定是瘋了……」自行車在斜坡上停了下來，他瞪著前方的連續上坡彎道，喘著大氣，嘴裡不斷地咕噥。就因為她大小姐一句話，他騎著車從山頂衝到山腰的速食店，又從山腰拼了命地往上爬，用力地踩著踏闆，右手握著把手，左手的紙袋，捧著手中怕它倒了，護著在掌裡又怕它溶了，一路上歪歪斜斜地騎著，說有多危險就有多危險。
嘆著氣，他再度踩著踏闆，歪歪斜斜地，奮力抵抗地心引力。
「我一定是瘋了……」唇邊，卻是幸福而寵溺的笑紋。
＃ ＃ ＃ ＃ ＃ ＃
秋，天頂上的日頭卻還不放棄任何一次能夠荼毒人類的機會，大肆地向世人昭示著它的威力，拼了命地燃燒著，鐵了心地運轉著。
觀景台的護欄邊，三三兩兩的情侶、家族、夫妻，成雙、結群、成對。
她獨自一人坐在角落的石椅上，瞇著眼，吹著山頂的涼風，吸著與山腳下的世俗完全不同的清爽，嘴角隱隱地掛著上揚的弧。
真舒服。
她如此想著。
當他喘到不行，回到觀景台時，見到的就是她沐浴在金橙光芒之中的纖細背影；一陣輕風頑皮地逗弄著她的髮絲，她伸手將髮絲撥回，眼角餘光發現呆站在不遠處的他，忍不住笑了。
「去好久喔。」似笑似嗔地，她睨了滿頭大汗的他一眼，接過紙袋不客氣地拿出裡頭完好如初的冰淇淋大快朵頤了起來。
「有點遠嘛。」他扁扁嘴，有氣無力地辯解。「老婆……」哀怨地喚著，怎麼隻顧自己吃啦。
又瞥了他一眼，從身邊的包包中拿出一條手帕給他，舔了口冰淇淋，口齒不清地說：「汗擦一擦啦。」
怨念更重的某人失望地擦著汗，心中不斷想著，早知道也幫自己買杯可樂，好渴啊……
「好好吃喔。」壞心眼的某人大口吃冰，惡意的笑著。
「很好吃吼？」好怨啊，辛辛苦苦買回來竟然沒得吃。
「幹嘛不多買一個？那麼哀怨的眼神是要本小姐分你一口的意思嗎？」
「……我隻帶二十塊。」頓了頓，他更哀怨地咬牙吐出為什麼那麼哀怨的原因。
「然後？」再舔了口冰涼又香甜的乳白，她不解地望著他。
他憤憤不平地握拳，「它漲價了……」
天可憐見，汽油漲、泡麵漲、夜市小吃漲，現在就連不用十分鐘就能吃完的冰淇淋也漲價？這社會到底還有什麼東西沒漲價的！
「什麼都漲，就隻有薪水沒漲。」喀喀作響地，她吃著餅乾，含糊不清地說著。
「就是說……」扁著嘴，他抱怨著。
「想吃嗎？」被夕陽染黃的香草白，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她舔著所剩無幾的冰，問他。
他眼睛一亮，瞬間放射的大大笑容足以和太陽媲美。「想──啊！老婆啊……」下一秒，本是雀躍的心情掉至谷底，隻因他眼睜睜地看著那最後的一點冰凍被她一口塞進嘴裡。
「呵呵……」完全沒有一個做為兇手的自覺，她兀自呵呵地含著冰低笑。
「妳騙我、妳騙我、妳騙我……」不敢相信自己被耍了一道的被害人彷彿受了重大打擊，不斷地喃喃自語著。
「哪偶？」兇手十分地理直氣壯，隻不過含著冰淇淋，連話都說不太清楚，大幅減弱了氣勢。
「明明就──」聲音消失在嘴裡突然多出來的冰淇淋之中，是她遞來的，以吻。
冰淇淋，不該是冰的嗎？怎麼他吃到的冰淇淋一點也不冰，相反的，好熱。他緩緩閉上眼，享受口中的溫涼甜膩。
「……好吃嗎？」鼻息交纏間，他聽見她的娃娃音，有一種害羞的頑皮。
「嗯哼……」他低聲哼著，大手撫上她的頸，貼近兩人所剩無幾的距離。「還可以……」
這冰淇淋的滋味還真是讓人－－
欲罷不能。
＃ ＃ ＃ ＃ ＃ ＃
「懶豬，起床了啦……」
清晨，微涼的空氣飄著甜中帶苦的香味，白色大床中間的隆起物翻轉著身體，黑色的頭顱埋進鬆軟的枕頭中，不願自美夢中脫離。
他走進房，坐在床沿輕輕搖著那「坨」隆起物，輕輕地喚著。
賴床成性的人再翻過身體，潔白的手臂像是裝了雷達般準確地抱住他的腰，身體就像毛毛蟲般地蠕動，最後停留在他的大腿上，繼續熟睡。
全程目賭人體變身成毛毛蟲的目擊者則是哭笑不得地低頭望著腿上的「蟲」，無言以對。
「嘿，起來了啦。」修長的手指輕輕撥開覆住臉龐的髮絲，露出一張可愛的酣然睡顏，皺皺倔強的眉，緊閉的眼，苦苦抓著周公不放。
「我早餐都煮好了喔……」他微笑，輕撫著柔軟的髮尾，試圖用食物引誘身上的小豬起床。「小懶豬，今天吃三明治喔。」
身上的小豬皺緊了眉心，似乎在周公與早餐之間掙紮，好半晌才悶悶地傳來含糊的聲音。
「我才不是小豬……」
「呵，」他低笑，問。「想塗哪一種果醬？」
猶想賴床的小豬蹭了蹭他衣服上傳來的乾爽氣息，低低啞啞地回答。「……花生。」
「好……」他無聲地咧大了笑容，揉了揉她的頭，寵愛地說著。
「……氣象局預計最快將在下午發佈編號第十三號颱風的海上颱風警報，請延海的作業船隻注意……」
「欸，有颱風耶。」客廳中，電視裡，正在播出最新的颱風動態報導，他和她安靜地吃著早餐，看著二十四小時輪播，幾乎沒有「新」聞的新聞頻道，她拍拍身邊正在看報的他，要他一起關心颱風消息。
「輕度而已，應該不會放假啦。」看了一眼，他撇撇嘴，繼續埋首在報紙之中。
「是喔……」她咬了口香濃的花生醬三明治，心不在焉地按著搖控器轉台。
既然不放假就不用太關心它了。
不過天真的有不測的風雲。
過了中午，天空突然忽晴忽雨的，兩人湊在陽台的落地窗前，默默地看著不穩定的天氣與亂飄的灰白雲層，突然他開口說道。
「我覺得……我們還是去買點東西回來好了。」還是預防萬一好。
「……好。」
「哇塞！」趁著短暫的放晴，他與她前進附近的黃昏市場，準備買些防颱用品回去預防萬一，怎知她一出門就像不受控制的小孩子一般，看到新奇的東西就抓著他鬼吼鬼叫地亂跑，就像現在，不知道她又看到什麼了，他無奈地拉住她向前衝的腳步，牽著她慢慢向前走。
「你看你看！」她拿起一包長條狀的紙包裝，開心地揮舞著。「是仙女棒耶！」
他無語地盯著在眼前亂揮的東西，半晌才點點頭，有些茫然地應著。
「……噢。」仙女棒，然後咧？這種東西不是過年才能拿出來賣嗎？現在距離過年還很久吧？與她的興奮迥異地，他滿腦子都是問號。
「仙、女、棒、耶！」盈盈的烏黑眼眸寫滿了渴望，這樣明顯的「暗示」他要是再看不懂的話，今後的日子恐怕不太好過。
非常懂得看人臉色的他馬上扭過頭－－「請問這多少錢？」
「耶！」她開心地勾著他的手臂，笑著，晃著，金黃的陽光映出純真的亮燦笑顏。
他拿出皮包，彎起的嘴角有些無奈，還有更多的寵愛。
真像個孩子。
他默默地想。
＃ ＃ ＃ ＃ ＃ ＃
「欸。」
「啊？」
「真的有颱風嗎？」
「有啊。」
「那為什麼我還看得到月亮？」
「咦？」
他好奇地走至陽台與她並肩站著，順著她的目光，果然在夕陽的餘暉天際發現那抹白螢的上弦彎月。
「真的咧……」他訥訥地說。「月亮很漂亮是真的。」
她斜眼望他，「有我漂亮嗎？」
某人很明顯的一愣，結結巴巴地小心措詞。「呃，這個……都很漂亮。」
「很、敷、衍！」瞇起眼，軟嫩小手欺上他的臉頰，捏出扭曲的表情。
「啊啊啊……洞洞洞……」痛啊。
「好蠢喔！」這表情真是好笑。
「啊啊啊……」十分配合的某人任她亂捏亂揉，反正不是很痛。
老婆高興就好。
灰藍的天，透著淡淡的澄黃，微涼的空氣中飄散著左右鄰居廚房傳來的飯菜香，還有某人的求饒聲及某人的呵呵笑聲，一抹彎月高掛著，像微笑，像凝視。
看千百年來守護的土地，看底下這一對傻傻呆呆的戀人。
看著，也笑著。
啪。
隨著聲響而來的，是一片的漆黑。
「不會吧……」停電？
他拿起電話試著撥打，幸好，電話還有通。
「停電耶。」靠著手機微弱的光線，她從房間慢慢走出來，倚在牆邊呆呆地重覆這個事實。
「……」他無言，失去空調的屋內頓時充滿著熱氣，即使將窗戶全都打開，外頭的風也沒有吹進來的意思。
「真熱。」他走至陽台邊，突然有一個想法。「我們來玩仙女棒吧！」
「啊？」
「閒著也是閒著啊。」他翻出下午買的仙女棒，再挖出埋在抽屜裡的打火機，笑言。
呆愣過後的她，笑得雀躍。「好哇。」
嘶。
她揮舞著手中的仙女棒，在空中畫出各種一閃即逝的光影，一手一支，玩的不亦樂乎。
「喂！」他喚，大幅度地揮著手中的點點閃光。「這樣有沒有像流星？」
「哈哈哈哈……還流星咧！」她大笑。「可以許願嗎？」
「噢，我是精靈，主人啊，」他雙手合十，有模有樣地扮起神燈裡的精靈。「妳可以有三個願望。」
「哇哈哈……」她再笑，「這樣好像笨蛋。」
「喂！」霎時間他覺得頭上有三條線掉落，看見仙女棒就兩眼發光的人比較幼稚吧？「妳怎麼這樣啦！」
「好啦好啦，哈哈哈……」止不住笑意，她努力認真地思考要許什麼願望。「第一個我希望－－」
「嗯？」
她望著他一臉認真的模樣，一股暖暖的情緒慢慢淌滿胸臆，溫柔的眼隻看得見他。
「我希望，所有我愛的人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我還萬事如意咧！他忍住笑意，說。「第二個呢？」
「唔……你也說一個啦！」再點燃一支仙女棒，她的笑在點點的星光中閃耀著。
「欸，我說喔？」他頓了頓，十分認真的許下颱風天的願望－－「我希望妳不要再賴床了……啊－－」話還沒說完，他就獲得了一記肘擊作為許願的獎勵。
「欠揍啊你！」揚了揚小拳頭，她又羞又窘地作勢要扁他，揮沒兩下的拳卻被納入他的掌心中。
「第三個呢？」握著她的手，他拿出盒中最後一支仙女棒讓她點燃。
「第三個？」她瞥了他一眼，彷彿聽見什麼天大的笑話。「第三個當然不能說啊，說出來就不準了！」
「講一下啦！又不是在許生日願望。」
「不要！」
「說啦……」
「不要啦！」
漆黑的夜，銀白的月光下，噴散的亮光，一點一點的，閃著幸福的光芒，也閃瞎了月娘的眼。
希望，他有健康的身體，永遠善良的心腸，包容她的任性，包容她的喜悅悲傷。
希望，能每天在他的咖啡香中緩緩甦醒，能在放假時踩著單車減碳愛地球。
希望，能一直握著他的手，他的溫柔，不放
她悄悄地許下了願望。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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