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 17 旅行的意義


親愛的:

嗨。

當那些刻意被隱藏的真相被赤裸裸地揭穿時,不知道人們的反應會是什麼。

憤怒?驚訝?悲傷?怨恨?

我想,任何的選項都不會出現「快樂」這個字眼吧。

而我,竟然只是一片空白呢。

這似乎……比任何更強烈的情緒都要來得可悲。

呵,我竟然,連一絲絲的情緒反應都沒有呢。

 

「忘記與被忘記,你選哪一個?」突如其來地,她問。

他愕然,瞪視她的眼中只有不解。

「記得嗎?」她注視著桌子中央的小盆栽,兀自開口。「那一年,我出國前問你的問題。」

「嗯。」他應著。心跳,莫名地加快。

「還記得你的答案嗎?」

掌心傳來些微的刺疼,冷冷的,手掌已佈滿了薄汗。「我……」

想回話,卻在見到她的冷漠神情時吐不出任何詞彙。

他那時,選的是「忘記」。

「你還記得,我後來追加的問題嗎?」揚起斂下的眼,她望向他,一眨也不眨的。

倏然收攏的掌心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一下下的,像針一般刺進心房,刺進翻騰而出的回憶中。那刺,太痛,讓他只能僵硬的點頭,持續無聲的對峙。

 

那晚,在清境農場的寒夜裡,在他懷中賞流星的她突然大叫著。「喂,你剛剛選的是『忘記』對不對?」

「啥?」茫然不明所以的他傻傻的回答。「對呀。」

「那、那、那……你──」會不會把我給忘了啊?一時之間舌頭嚴重打結的她連話都說不完整。

「那什麼?」被她的表情給逗笑的他,鼻頭親暱地蹭著她的,好笑地回答她沒問完的問題。

「我不會忘記妳啦。」

「欸?」愣愣的,她只能望著他發呆,腦中想的是他怎麼會知道自己要問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他反問出她的疑惑,帶笑的薄唇輕輕的在她的臉上、頰畔恣意遊走。

仍在放空的她點著頭,意識一點一點的,有些模糊。

「看妳的樣子就知道妳在想什麼了啦。」揚著朗朗的笑意,嘟起來的唇玩笑般地啄上她的。

「真的嗎?」逐漸回過神的她問道。

「當然。」他自豪的說。

「不是、我是說──」黑色的眸直視著他,在盈盈的月色下,反射出認真的目光。「真的嗎?」

你真的不會忘了我?即使面對的是充滿無限未知數的未來,你也不會忘了我?

玩笑的面容斂成了認真,抵著她的額頭,氣息相融間,他低喃著屬於她的保證。「不會,不管發生什麼事,我絕對不會忘了妳。」

 

*  *  *  *  *  *

「呵……」她笑著,卻比哭還難看。「那你還記得你當時的回答?」

喉間像是哽了一塊大石,他瞪著她,心口的刺痛提醒著自己,那一句久遠的承諾。

「你還記得嗎?」她問。再次的,揚著酸苦的微笑。「回答我,那時候你說的話。」

緊握著拳,毫無縫隙的掌心,捏的是被揭開瘡疤之後,傷痕累累的心。咬著牙,逼自己吞下喉中的硬塊,逼迫乾澀的聲帶絞出僵硬的語言。

「我說──」閉上再也無法迎視那雙泛著痛苦眼眸的雙眼,他回答她。「我……絕對不會忘記妳……」

「呵呵……」她低笑著,斂下的眉眼看不見表情,笑聲持續,逐漸轉變為自諷的大笑。

空洞,而無奈。

「絕對不會忘記我?哈哈哈……」笑聲漸歇,仍然低垂的面容只有她嘲諷的哽咽。

「你說你絕對不會忘記我呢……」

陽光燦燦,灑洩在鋪著柔滑桌巾的圓桌上,映下金白的光,拖曳出深淺不一的影子。

細細的,在她揚起的面容上,揮舞出晶瑩的痕跡。

重重的,在淺色的桌巾上印下了深色的幾何圓點。

「你這個騙子。」

「我──」反射性的,想為自己辯駁。卻在下一秒,不知道自己能為自己反駁什麼。

張口欲言,卻是欲言又止。

「你知道當我在機場接到電話,趕去醫院的路上想的是什麼嗎?我想的是如果我沒有吵著要你來接我就好了、想的是如果我不要這麼任性就好了,這樣你就不會因為我而發生車禍、想的是妳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我該怎麼向你爸媽交待……」

顫抖的唇角,扛著過重的笑容,她在笑,卻不斷落淚。

「你知道我在急診室的時候想的是什麼嗎?我想到的是如果醫生走出來宣布的是最壞的消息時,我能不能夠堅強的面對?想的是我一旦失去你,我該怎麼繼續活下去?我甚至開始想,我可以到哪裡去弄來炸藥好炸了這間沒能把你救回來的醫院,順便連我自己也炸了……」

淚水瑩瑩,滾落了眼眶,滑過了臉頰,最後悄然無聲地被桌巾吸附。

一滴、兩滴……帶走了眼中的沙塵,留下了無法被淚水洗滌的沉痛。

「你知道嗎?幸好醫生宣布的不是壞消息,我多慶幸啊,否則──呵呵……」她突地大笑,太過誇張的笑聲,尖銳刺耳。

他只能緊咬著牙,面對揭開傷疤之後,腐敗的傷口。

「你知道當我看著你躺在那邊一動也不動的時候我有多害怕嗎?我怕你再也醒不過來了、我怕我再也不能牽著你的手,一起走完好多好多的明天、我怕──」

撇開頭,被強制解除封印的記憶,那些猶然鮮明的痛苦與煎熬幾乎讓她崩潰。

哽著嗓子,她續道。「你醒來的時候,我簡直就想放鞭炮慶祝,我感謝所有我念得出名字的神明,感謝祂們將你留了下來,即使──你記得所有人、記得所有事、就是不記得我──我也可以微笑著說──幸好,你還活著……」

抹去臉上那抹不完的淚,她定定地望著他。「這些,你知道嗎?」

他無語,失去行動與言語能力的他只能僵坐在原地,接受她一句句,毫不間斷的撻伐。

「呵……對不起。」她呵呵笑著,恍然大悟般地突然道歉,突然乍現的美麗微笑,讓他莫名地頭皮發麻。

「我忘了你不知道,因為你『忘』了嘛……」冷冷笑著,冰霜的面容透著某種絕裂。「怎麼會知道這些事呢?」

「當然,你也不可能會知道,那一瞬間,世界在你眼前崩塌的感覺吧?」

冷冰冰的,像刀一般的言語,無情地劃過空氣,輕輕劃在傷痕累累的心上,在鮮艷的血紅噴灑而出的那一瞬間。

已無痛感。

於是只能坐在原地,承受她的淚,她的怨,和她的悲。

欺騙,永遠是感情最大的致命傷。

即使,在最初的最初,非他所願。

但卻,難責其咎。


「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決定逃離這一切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不管我到哪一個國家,不管有多少追求者,不管我流浪了多久,永遠都只有我一個人;你不會知道……」

「你怎麼會知道──」用力的,指尖陷入了緊握的掌心,發痠的指關節提醒自己不可讓撕裂般的痛楚粉碎了臉上的面具。

「有家歸不得的悲哀。」

 

細微的聲響在寂靜中傳遞,有點悶,有些沉。第一次,他才發現,原來眼淚,是有重量的。

「吶,為什麼你不問我,我為什麼要在那個時候離開?」

淚,暫時停歇,清冷的嗓音帶著哽咽過後的濃重鼻音輕聲漫延。

他張了口,卻無聲。

只有一雙褐色的眼眸與深不見底的悔。

「吶,」她續問,「為什麼你不問我,我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望著她的眼,他如她所願地吐出她想聽的話語,就如同記憶中的那些日子一般,他無法拒絕她的所有要求。「妳……過得好嗎?」

「呵……哈哈哈……」她大笑著,諷刺地,幾近刻薄的。「如果我說很好,你會怎麼回答我?如果我說不好,那你──」定定的盯著他,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說著。

「又能怎、麼、做?」

他白了臉,艱難地開口。「為什麼……妳不試著……忘了我?」

「噗哈哈哈哈……」聞言又是一陣大笑的她,笑得不計形象,笑得,流出了淚。

「你以為──」陡然止住了笑,她的雙眼帶著怨恨的水光。「我沒有嗎?」

以前他老是說她記性不好,老是忘東忘西,而自己也只能摸摸鼻子笑笑,然後承認。

但卻在離開他之後發現,自己的記性原來很驚人,那些與他一起度過的日子,快樂的,不快樂的,所有的,想忘,卻忘不掉。

記憶不是書頁,不是底片,要如何輕易的撕毀丟棄,當太過深刻的過往無法自心板上刪除之時,除了無可奈何的接受之外,她又能怎樣?

她就是忘不掉啊……

又能怎樣?

「忘記,很容易不是嗎?」她望向窗外閃爍的陽光,猶帶哽咽的聲音輕聲道。「你知道忘不掉的感覺嗎?你知道理智跟情感在拔河時的掙扎嗎?明知道該忘了你,重新開始新的生活、新的感情,卻又擺脫不了你的影子,沒辦法接受別人的示好,別人的追求,那種明知道錯不在對方卻又無法回應別人感情的內疚你懂嗎?

所以我只好飛啊飛,一個個國家的飛啊飛,看了以前沒見過的風景,走過以前沒走過的路,拍了好幾箱的底片,我一直以為,世界那麼大,我一定會遇上這樣一個可以讓我忘記你的人,我甚至以為,要是有一天飛機掉下來,好像也是一種解脫……結果你知道嗎?」輕輕的,自嘲的揚了揚唇角。「世界那麼大,我卻遇不到可以讓我忘記你的人呢……」

「很好笑,不是嗎?」

「後來我終於領悟了──我流浪的理由。」調回目光,扯出一彎尖銳的弧度,輕聲吐出的語調,平靜地讓他頭皮發麻。

「吶,你知道我為什麼離開那麼久嗎?」

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呢?為什麼,發不出聲音來呢?為什麼──心好痛呢?

無法言語。

「吶,為什麼呢?」弧度持續擴大,尖銳的,劃破了她力持平靜的面容。「為什麼你不問我,我這樣自我放逐的理由?」

「吶,快點問我啊──為什麼呢?」笑啊,當世界再度在眼前崩壞之際,她只能笑了。

即使,那笑容建立在破碎的痛苦上。

「吶,為什麼呢?為什麼你不問我呢?」幾乎是在自言自語的音量,卻在下一瞬發出怒吼──「問我啊!快點問我!」

「──為什麼?」硬是從喉際擠出的嗓音,乾啞。

「呵呵呵……」方才停歇的淚水在暫時的休息過後復工,一滴滴的,下墜。

忍不住地,想笑。

笑自己的青春,笑自己的歲月,笑自己的愛情,笑自己的──那自我放逐的愚蠢生活。

原來,她過去所相信的,所堅持的,所以為的,全都是白癡到極點的迷信。

「哈哈哈……為什麼?」她依然笑著,扭曲的,悲憤的。

笑聲陡停,斂去了所有笑容,用力抹去滿臉的淚,揚高的美麗臉龐掛上不容視弱的堅強面具,她一字一句地道出。

「忘記你,就是我旅行的意義。」

當世界在眼前再次崩塌時,心中的保護裝置已被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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