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 19 忘了,掉了
親愛的:
嗨。
當我們卸下了所有的防備,當我們放下了所有的感情,我們還剩下些什麼呢?
四年前的我,愛著你。
四年後的我呢?
該繼續愛你?還是該恨你?
我真的不知道。
「或許,這次你可以真的把我忘了……」
「對你來說,忘記,應該很容易吧?」
「我,一定會忘了你。」
她的話,像是揮不去的雨雲,在耳際不斷下起綿綿的小雨。
每串雨絲,全都是她的淚眼泣訴。
舊傷隱隱作痛,他按著膝蓋試圖減輕痛感,埋在雙膝間的面孔被悔恨與心疼的淚水覆蓋。
如果可以,他多想緊緊擁她入懷,用手拭去她的淚,用剩餘的一生撫平她獨自經歷過的孤寂。
但她卻這樣說──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呵呵……」扭曲地,他低聲笑著,蜿蜒的承受不了更多的淚水自臉上滴落,,而後被雙腳間的地毯吸覆。
了無痕跡。
他到底在期待些什麼呢?期待她會原諒他嗎?在他戴上那張失憶的面具之後,他怎麼會忘了,他已失去所有幻想與期待的權力呢?
他怎麼會忘了呢?
拖著疲憊至極的心離開時,腦中反覆的,是接近空白的自嘲。
身後的地毯,已無痕跡。
陽光,燦燦。
毫不留情地扎進那雙寫著空洞的眼。
他茫然的走出大廳,被守在樓下、無法專心與櫃台小姐聊天的ANSON叫住時,刻意放空的思緒才稍微被拉回來一點。
「啊?」遊離的眼神望向ANSON,越過碧藍的眼眸,躍入了不知名的遙遠時空。
「What’s going on?」ANSON在他眼前揮揮手,奇怪地問。
某一年,他與她牽著手,一起漫步在人聲鼎沸的街道裡。
某一年,他和她為了最後一口棉花糖而冷戰,後來是他捧著兩大包的棉花糖在眾目睽睽之下送給她,荒唐又大窘地和好。
「Boss?」ANSON皺起眉,心想他怎麼呆成這樣?
某一年,他與她並肩坐在出海口附近的堤防小路旁,一同望著消失在海天之邊的太陽與滿天的彩霞,那時的晚風,多麼美好。
某一夜,她在他的懷抱裡,問著愚蠢至極的問題,那時……
「Boss!」ANSON終於受不了的抓著他的肩膀搖晃,大喊。
「什麼?」被ANSON搖亂了紛雜思緒的他猛地再度回神。
「怎麼了、你們、剛才?」中文文法打結中的ANSON斂著臉問。
「剛才……」那些以淚築成的控訴防衛,重新刺上了滿是傷痕的心,想扯出笑容,卻是苦澀的弧度。
「沒事啊……」想強裝平常,只是那笑,比哭還難看。
「What the hell……」ANSON氣結,四年前、四年後,這兩人、怎麼可以出現那麼像的表情?那種──以為全世界都看不出來的痛苦表情。
「ANSON,」他微笑,「你先上樓吧,我要先回去了。」
「我陪你!」自告奮勇的ANSON完全也忘了自己是外國人,只知道不能放這樣的Boss一人在路上走。
「呵……」他聞言卻笑了出來,這傻小子啊。「陪我回去那你還回得來嗎?」
「Well……」這真是個好問題。
「我OK啦。」視線在望向頭頂上那片晴碧的天空時飄進了懷念。「我想曬曬太陽……」
「You sure?」ANSON還是不放心。
「Sure,你上去吧。」他拍拍ANSON的肩,頓了頓,續道──「上面那傢伙……就交給你了,有事就打給小月或小愛吧。」
「But……」猶想讓他改變心意的ANSON在看見一雙被孤獨填滿的瞳仁時,嚥下了本來想講的話。
「You take care yourself……」只能對Boss說這句了。
踏進日光的勢力範圍內,他刻意放慢了腳步,慢慢地,希望能讓照亮所有黑暗的陽光,也能照進他逐漸死寂的心。
這座城市的天空是灰的,即使是萬里無雲的晴天,那片躲在高樓縫隙中的藍,也總是披上淺灰色的薄霧。
望著天,他想起了曾經有人拉著自己的手,比著地圖上的某一點,嚷著要一起去看看書上介紹的「世界上最美的夕陽」究竟長怎樣?是不是跟他們看過的一樣?
那地方……在哪裡呢?他忘了,只記得那嬌嫩的嗓音,軟軟的,撒嬌的,可愛的。
瞇起眼,他抬起手臂掩住強光,微寒的風乍起復停,一瞬間的恍惚中,腦海中的書頁被翻至那些炎夏的日子,停留。
那些刺眼的豔陽天,總有一個人會戴著足以將臉遮去三分之一的大墨鏡,然後皺起眉碎念著太陽好大云云。
他回答了些什麼呢?好像……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那張戴著眼鏡、不知為何竟顯得些許帥氣的臉,酷酷的,不耐的,畏光的。
緩慢的腳步停留在十字路口,他靠坐在消防栓上放任自己盡情回想那些這幾年不敢正視的過去。
那個站在河堤旁的背影,瘦瘦的,小小的;被風吹撫而飛揚的長長髮絲,飄逸的,唯美的,但主人的個性卻是衝動脫序,而那份天真也是他捧在手心呵護的。
那張總是面無表情的細緻五官,只有在熟人面前才會鬆懈地開懷暢笑,在閱覽群書時會無意識銜在唇邊的淡淡微笑,時常放空發呆的雙眼,迷濛也晶亮;整個人,矛盾的很剛好。
那雙手,曾被自己牽握,包裹在手心裡。握的,是她的手,被牽住的,卻是自己胸膛裡,那顆完完整整的心。
呵……他扯著嘴角,笑,卻無聲。
他可真是糊塗了,怎麼會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呢?
沒有期待,就不會受傷害。
愛與被愛、付出與給予,不全都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嗎?不該期望會從對方身上得到什麼,而是要因為對方回報了自己什麼而快樂;這樣,才不會陷入了作繭自縛的兩難與對峙。
瞧瞧自己,還真是陷入了與她對峙與遺忘的兩難場面。
這道理……他怎麼會忘了呢?
不該忘了自己是個失憶的人,不該忘了掩飾依然對只有對她才會出現的所有悸動,不該忘了全部往事已不存在,不該忘了……
忘了他愛她。
難道,幾年來的自我催眠,真擋不住她的一記回眸?他忍不住自問,答案也飛快地浮現在心頭──
面對一部活動式電廠,要怎麼擋?更別說這電廠還不時漏電!
略苦的嘴角淺淺輕揚,因為那雙從腦海浮現的烏黑眼睛,他呼出無可奈何的嘆息──面對一雙隨時都在放電的眼睛,誰受得了?
但,同樣一雙眼,四年前、四年後,盛載其中的,是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從前的依賴與信任,因為自己的愚蠢而變質成痛苦與防備,他突然有種……情何以堪的感覺。
抬首望天,天不語。
今天的陽光,太燦爛。只不過他已經回不去,那些記憶裡的晴朗。
在他失去她的時候。
吞下那口吐不出胸腔的嘆息,他渾渾厄厄地站起身,面對三兩人群的街口,一時間不知到該往哪裡走。
真糟糕。他苦笑著,站在這宛如人生縮影的十字路口,他竟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了呢。
* * * * * *
明明天空一碧如洗,陽光刺眼的叫人睜不開眼,房間裡的她卻覺得寒冷刺骨?
手貼上落地窗,試圖截取一點點溫暖,回應她的卻只有一片冰冷。
「妳呢?也會忘了我嗎?」
「我……」
「一定會忘了你……」
是嗎?是嗎?真的忘得了嗎?
心裡像是有另一個自己,不停的質問著。
真的忘得掉嗎?
如果忘得掉,又怎麼會感覺到痛呢?
如果忘得掉,又何必放逐自己全世界流浪,只為了找個能逃避的理由?
妳真的以為自己忘得了嗎……
真的要忘記嗎?
那些與他一起共渡過的日子、那個最天真也最單純的校園、那些最純粹無瑕的愛情、那條手牽著手走過的林蔭、那片盛載了句句絮語的海岸……
那些回憶裡,全都有他的影子。
深刻到,花了四年的時間,還是忘不去,磨不滅。
該怎麼忘?
無形的記憶,是珍貴奇妙的寶藏。摸不到,觸不著,卻總是在無防備的狀態時躍上腦海。
然後因為它而微笑、而開心、或惆悵、或難過,或是……痛。
記憶假使能輕易捨去,又怎麼會痛?
那抹痛呵,像是螞蟻大軍來襲,以緩慢的速度、迅速又確實地佈滿整片心頭,然後慢慢地啃噬,直到因為疼痛而回神的一瞬才發現──那抹因為美好的回憶而甦醒的笑容只剩下扭曲的殘缺傷口。
漸漸麻木之後,只剩,冷眼旁觀的嘆息。
因為傷口無法自行癒合,所以強迫自己習慣。
習慣一個人的生活,習慣一個人的對話,習慣一個人的旅行,習慣一個人的孤單夜晚,習慣空無一物的掌心,習慣……
強迫自己習慣──一個人。
忘得掉嗎?忘得掉嗎?忘得掉嗎……
跳針一般,反覆問答的聲音不斷在腦中迴響。
「我,一定會忘了你……」
一定會忘了你……一定會……忘了你……
一定會……真的……忘了……一定會……忘了……
忘得掉嗎?
一定會的……一定會……
「談何容易?」
他壓抑苦澀的嗓音猛地闖進陷入無限迴圈的腦海,她怔怔地,望著被自己無意識下捻斷的花朵。
失了花蕊的枝梗,有種殘落的孤寥。
亂糟糟的腦袋,那些反覆的自問自答,她受不了地摀住耳,想拒絕,緊緊閉上眼,想阻檔不斷浮現在眼前的他的面容;卻是徒勞無功。
忘記他?
記得他?
該如何選擇?
「談何容易……」
夠了!真的夠了!!
咬著牙,再也無法待在這片過於寂靜的空間,她抓起外套與包包,決定不讓自己被自己逼瘋。
踉蹌地逃離那間只剩內心掙扎的房間時,她仍然找不出答案。
* * * * * *
「ANSON?」
走出電梯,她一眼就瞧見那個站在大廳中央、正被一群吱吱喳喳小女孩團團圍住的ANSON。
果然是小桃花。她默默地在心中讚嘆小愛識人的功力。
「Darling……」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ANSON像是在大海中看到浮木一般緊緊抓住──前提是得先從那群小蜜蜂中脫身才行。
「Darling,她們……」似乎受到很大驚嚇的ANSON也顧不得用中文交談了,飛快地以母語夾雜著各國語言說明自己被這群似乎是來自日本的小女生纏上的經過。
她好笑地聽著ANSON解釋,其實有女孩向ANSON搭訕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只是這一次來了「一團」女孩兒──還是熱情如火的年輕女孩兒,任誰也會被嚇到吧?想了想,她對那群女孩們嘰哩咕嚕地講了一串日文,只見她們有的槌心頓足,有的一臉不信、眼眶含淚,有的甚至像是發現新大陸一般拿出相機拍照。
看著態度丕變、失望離去的女孩們,ANSON好奇的問。「妳剛剛說什麼?」
「我說……」揚高一邊嘴角,她笑得很邪惡。「『他喜歡男生。』」
「What!」太過驚訝的ANSON不小心破了嗓地大叫出聲。
「Yeah。」她揚高了笑,原本陰霾的心情,被小桃花撥開了一小片無風無雨的天空。
「But……可是……」漲紅了臉的小桃花羞窘結巴了老半天才又大叫──「我喜歡女的啊!」
「噗呵。」連忙調開視線,不忍心看到這個含著淚的可憐孩子──揹上這麼一個黑鍋,想必接下來的住房期間應該是可以擋去一些飛撲過來的蜜蜂吧?
希望ANSON別對台灣產生什麼不好的印象才好。
「噫──」ANSON莫名其妙地發出怪聲,回頭查看、看清發生什麼事的她當場呆滯,跟ANSON一樣僵立著。
比例美好的身軀包裹在剪裁合身的休閒服下,秀氣的臉龐掛著輕揚的淺笑,美麗的黑眸含著隱隱的笑意,在腰臀之間輕撫的手掌,明顯曖昧地傳達出對ANSON的好感。
只不過,這次直撲小桃花而來的人──是個男人。
男人輕巧地眨著眼,她注意到男人的指間夾著一張紙條,順著在ANSON腰臀間遊走的方向輕輕放入褲後的口袋後,意猶未盡地揉捏著。
ANSON表情更僵,白著一張臉、動也不敢動,直至男人離去後,才緩緩回過頭,抖著眉,癟著臉,淚眼無聲地向她控訴。
都是妳……
跟著回過神的她,要不是因為ANSON一臉活像真的被那男人給「怎麼了」的表情,她真的會不客氣地大笑三天三夜。
這下可慘,看來ANSON不止會對台灣留下怪怪的印象,之後的門鈴應該會處於一種響不停的狀態吧?
「咳,那個,ANSON,陪我、呃……」頓了頓,她改口。「我們出去走一走吧。」或許有這朵含淚的小桃花陪著,她能脫離因為那些不願回想的往事而產生的負面情緒。
「嗚……」大受創傷的小桃花仍然不失風度地挽起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向外頭的晴朗藍天。
走出飯店,ANSON突然指著前方路口的某個人影,「Look!是Boss!」
查覺ANSON正往那個方向走的她微微一僵,現在的她還無法若無其事地和他處在同一個空間裡,正想開口轉移ANSON的注意力時,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和巨響震飛了她所有的思考能力。
只看得見那個飛彈至半空中的身體。
墜落。
翻滾。
然後停止。
一動也不動。
「Boss!」
是誰在她旁邊大吼大叫?
那個、趴在地上的人,為什麼一動也不動?
ANSON?幹嘛跑那麼快?
在大腦理解出這一串湧現在心頭的疑問時,身體已自行做出反應。
風,呼嘯在耳邊。
腳下的步伐,不停。
「幹!」明顯也被嚇到的肇事司機甩上車門,大聲咒罵著。「要死也不要找我這台車啊!」
不……
她蹌踉地撲上前,跪在他身邊。
不要……
顫抖的手掌用力捂著冒血的傷口試圖止血。
別這樣對我……
她聽不見週遭的吵雜,聽不見ANSON與司機對罵的吼叫與馬路上尖銳的喇叭聲,只看見閉著眼,滿臉是血的他……
「Shit!」ANSON怒推了司機一把,撞到人的氣燄還可以那麼囂張嗎!
「人是你撞到的耶!」ANSON怒吼著。「快叫救護車啊!」
「幹!」手指顫抖到不行的司機又是一罵。「拎北沒電啊啦!」
「Fuck!」ANSON環顧著四周圍觀的路人,「快幫忙叫救護車!」
醒醒……睜開眼看我……
拜託……
壓在傷口上的指掌被鮮血染紅,瞠大的雙眼茫然地在他的臉龐遊走失焦,掌心濕滑地幾乎無法施力。
她只能用力壓著,用盡全身的力量阻止那紅色刺目的液體自他的身體泊泊流出。
「起來……」喃喃的,她低聲喚著他。「起來……」
在她還不知道該不該原諒他那愚蠢的失憶行為前,他怎麼可以就這樣睡著!
「起來……」一聲一聲,她的語調顫抖,壓不下的恐懼梗在喉間,逼得她放聲大喊──「起來!起來啊!」
「你給我起來啊……拜託……」她頹然地閉上眼,多年來冷靜自持的面容破碎,放任那些被恐懼牢牢綑綁而擠壓出的淚水滑落。
一滴一滴,都是那些矛盾的愛情。
「起來……」
「不……不要哭……」
沙啞的聲音虛弱的傳進她的耳膜,她猛地抬頭睜眼,望進那雙血紅的眼,還來不及開口,卻見那雙眼又在下一瞬間閉上。
心一驚,她大喝。「給我起來!」
本來快要闔上的雙眼倏地張開,奮力眨著,努力將焦點對向那張寫滿驚慌的臉。
對了,好像……不小心被撞到了……
「……不要哭。」這是誰的聲音?好虛弱。一片暈沉的腦袋無法多做思考,沒有焦距的瞳孔努力搜尋著那張無時無刻都懸在心頭的臉孔。
「好……好、我不哭……」她伸手胡亂擦了一把,白皙的臉頰抹上一片豔紅,「你不可以睡著,聽到沒有!不可以丟下我……」四年前的恐懼彷彿加倍回籠,她無法制止的全身顫抖,連說出口的話都聲聲發顫。「你已經丟下我一次,不可以再丟下我……」
昏沉的黑暗漸漸籠罩,他努力的眨著眼,卻無力地發現眼前愈來愈模糊……明知看不清楚,卻又貪戀地想多看一眼,好將她的嬌顏在心版上刻印得深一些……
「對……對不起……」對不起她四年來承受的一切痛苦、對不起他的失信、對不起也許……不能陪她走到最後……
在黑暗完全降臨的那瞬間,他只能將所有的抱歉化為一聲嘆息。
他的雙眼闔上的那一秒,一陣淒的哭喊劃破天際。
那是誰的哭聲?她已無力分辨,過去的回憶在這時間排山倒海湧來,他的笑容、他的寵溺、他的苦笑、他的溫柔、還有他最後離去的背影……
都像漫天飛舞的落葉,一片一片的——
掉了。
W =5550
掉了/張惠妹
心疼的玫瑰 半夜還開著
找不到匆匆掉落的花蕊
回到現場卻已來不及
等待任何回音都不可得
微弱的風箏 冬天裡飄著
回不去手中纏線的那個
沒有藍天 又何必去飛 怎麼適合
黑色笑靨掉了 雪白眼淚掉了
該出現的所有表情瞬間掉了
瞳孔沒有顏色 結了冰的長河
回憶是最可怕的敵人
故事情節掉了 主角對白掉了
該屬於劇中的對角戲也掉了
胸口沒有快樂 斷了翅的白鴿
不枯萎的藉口全掉了
曾經唱過的歌 分享過的笑聲
在心中不斷拉扯
想念不能承認 偷偷擦去淚痕
冬天過了還是會很冷